◎作者:張翎◎作家出版社◎2014年3月出版
  導讀:本書是《唐山大地震》原著作者張翎關於“家國之痛、女人之痛”的新作,描寫了從1942年到2008年,三代身份、際遇迥異的母親,經歷了同一種形如鐵律的宿命,由此折射並概括了歷史的風雲變幻、人世的風波險惡、生命的無常無奈和足以洞穿一切苦難困窘的母性的堅忍不拔。
  他們看見了吟春身上有一樣東西,藏在棉花一樣厚實的溫軟里,隱隱閃現
  吟春是在正月里過的門,正是大先生放寒假的時節。那回大先生連頭帶尾統共才和她過了五天,可是這五天里大先生一晚沒拉地耕著她的田,有時候一夜能耕好幾回。大先生不是青壯小伙子了,大先生只是想趕緊做爹。大先生耕起田來有些力不從心,氣喘吁吁,汗流浹背。她心疼大先生,就想盡了各樣法子,好讓大先生省一點氣力。
  大先生犁完田,身子雖是疲乏,卻不著急睡下,總是點上一鬥煙,一邊抽,一邊看著吟春,有時說幾句話,有時一言不發。
  大先生過完冬假,就回了省城。大先生在她的田裡撒了這麼多的種子,總有一顆,會抽成穗結成實的。她堅信不疑。
  她著急,呂氏也著急。
  直到有一天,呂氏手裡捏著她剛換下還來不及洗的內褲,上面有斑斑血跡——她來了月信。
  “你去,拿張紙,給之性寫封信。”呂氏突然站起來,眼裡又有了光亮。“你告訴他,你要去看他。”
  “去省城?”吟春愣了一愣。她連縣城都沒有去過,杭州對她來說,那是跟天一樣遠的地方。
  “你不去,還坐等著他回來?那又是好幾個月的事了。我叫榮表舅陪你去杭州,你去守著他。你年輕,這回沒成,下回就成了。”
  吟春收拾行囊準備去杭州探望大先生的時候,大先生突然來了信,說城裡不太平,日本人正在那一帶投毒氣彈。大先生還說,今年可能會提前放假,好把學生安全疏散回家。
  幾個月沒見,吟春覺得大先生又成了陌生人。飯桌上她給他盛飯,他隨意看了她一眼,就把她看成了一張大紅臉。大先生端著一碗米飯,扒了幾筷子,就放下了。大先生放在桌子上的那隻手,慢慢地捏了一個拳頭,手背上的青筋,爬成粗粗的一條蚯蚓。半晌,大先生終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。
  “肖安泰,沒了。”他說。
  呂氏嘴裡的一口飯,突然梗住了,在喉嚨口鼓出硬硬的一個包。
  “一個年輕後生,怎麼說沒就沒了?”呂氏驚問。
  “事先有人報信說日本人要來,他跟村裡八個年輕漢子,都躲在廟中的柴火厝里。還是給搜出來了,挖了眼睛剜了心,一個也沒活下來。”
  “畜,畜生。”呂氏撩起衣襟,擦起了眼睛。
  肖安泰是大先生最得意的學生,富陽人。家裡窮,成績卻是年年榜首。去年暑假,大先生還帶他回藻溪住了一陣子——也算是替他家裡省些柴米的意思。他在陶家住著,包攬了陶家裡裡外外一應的瑣事。都過去一年了,呂氏還記得他那雙裡頭鋪了一層油紙,前後都有破洞的老布鞋,還有他進門就給她磕頭,喊她師奶奶的情景。
  “他媽,就他一個指望啊……”呂氏說。
  飯桌上的人都靜默了,米飯突然就變成了沙子,生生硬硬的硌著舌頭和喉嚨,吐不出來,也咽不下去。
  “這陣子睡覺,要警覺點。”大先生瞟了吟春一眼。
  “橫街陳家的姨娘說,日本人去了宜山,躲不及,她三姐的婆婆,六十多歲的人,也……要不,讓吟春回娘家避一避?那邊走水路,比這裡要多搖幾櫓船。”呂氏說。
  “不用了,日本人的行蹤,誰也計算不了。肖安泰要是留在杭州,倒反沒事。誰想到疏散去鄉下,反而丟了性命?那天他不肯走,是我硬勸的。是我,害了他……”
  “我哪兒也不去。”吟春輕輕地說。
  吟春站起來,撩起布衫的斜襟,露出褲腰上彆著的一把剪刀。剪刀是新磨的,還沾著磨刀石的粉塵。“要是碰見日本人,逃得走算我撿條命,逃不走也沒事,要麼是他死,要麼是我死。”
  大先生和呂氏同時吃了一驚:他們看見了吟春身上有一樣東西,藏在棉花一樣厚實的溫軟里,隱隱閃現。
  那樣東西叫剛烈。
  那天夜裡大先生和吟春很早就睡下了。燈滅了,大先生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,嘆了一口氣。吟春伸出手來,捏了捏大先生的右耳墜,那塊綠豆大小的肉還在——這是大先生家裡祖傳的記號,從大先生的爺爺開始,傳到大先生的爹,再傳到大先生這一輩,所有的血親右耳墜上都有這麼一小塊肉。(連載三)
  本版連載圖書均經作者及出版社獨家授權,未經許可不得轉載,違者必究。  (原標題:陣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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